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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四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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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做了一個很長的夢,但我知道那不是夢,是我逃避了三年的愛恨往事。長久以來,我的腦海時常會湧現出一些不屬於記憶的畫面,破碎而灰暗,卻能帶來莫名的傷痛。我本能地害怕,想要逃避,它卻如影隨形。

忘憂即是忘情,我忘記了三年前的一切,在三年後重新回到了長安,回到了李世民的身邊,並想盡辦法要嫁給他。而他,應該是沒有忘的,可還是娶了我。可即便是重新生活在同一屋檐下,還是無法再回到那個攜手同行的雪夜。

這到底是美夢,還是噩夢,從前擺脫不了,以後永遠也無法擺脫了。

睜開眼睛時,有陽光從半懸的軒窗照進來。頭頂是飛旋的重鮫紗帳,邊緣綴著絳絲瓔珞,絲絮相連,淩亂而癡纏。

聽到有人喊:“夫人醒了,夫人醒了。”微微一楞,旋即側過身來嘶啞著嗓音叫道:“璃影?”她雙眸紅腫著半跪在床榻前,手裏捏著瓷勺攪動藥盞,聲音略有哽咽:“藥剛煎好,夫人趁熱喝了吧。”多日不見,她容顏依舊,只是憔悴的面色為美貌蒙上了一層灰紗。

我憂戚地望著她熟悉的面容,眸光微轉,她已半回頭沖屋裏忙碌的侍女吩咐道:“夫人需要靜養,你們都先出去吧。”待那衣影綽綽魚貫而出,我坐起來有些微激動道:“不是讓你走嗎,誰讓你回來得?”

青嵐無波的臉龐沒有半分惶亂無措,只嫻靜地將藥盞又向前遞了幾分,清泠道:“夫人先將藥喝了。”凝望著她明麗的眉眼竟看不出絲毫端倪,到底是什缽苾一手訓練出來的人。我在心底苦笑,伸手將藥盞裏的瓷勺拿出放到一邊,舉起涼滑的杯盞一股腦全倒進了口中。

雪白的盞底只餘幾許殘渣,我錯開她伸出相接的手,微微一松,藥盞瞬然而墜,在空中掀起微風,觸到地面伴隨著清脆聲響,頃刻間便化作碎片。我偏頭避開她長睫覆蓋下漾著清水般略顯驚愕的眸子,冷然道:“我不管你是怎麽回來得,現在就走。”

衣料摩挲的細微聲響傳來,璃影已站了起來,聲音中毫無波瀾:“除了王子,沒有任何人能將璃影召之即來揮之即去。但若夫人真心厭惡奴婢,想讓璃影走,璃影絕不多留半分。可……若是為了別得,奴婢願與夫人共同患難。”

心弦輕顫,擊起餘音。腦海掠過一些念頭,隨即了然道:“我給蕭笙的那封信終究還要經你的手。”她闐靜接道:“是,奴婢一看到那封信就什麽都明白了。城門失火,殃及池魚,他朝秦王若要秋後算賬,夫人難逃幹系,璃影自然也逃不了。”

不過幾天前的事情,而今想來卻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若在今時今日,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下得去手。彼時,我根本不知,自己竟還那樣喜歡過他。忘憂之毒在於忘情,忘情……忘的是情。驀然間覺得眼角微有濕潤,卻沒有伸手擦拭,只淡淡道:“你既然什麽都知道了,那我也不妨直說。我為了我的國仇家恨走到今天這一步,不管將來是何種結果我都不後悔。但你不一樣,你還這麽年輕,沒有必要將大好的年華斷送在這王府深苑中,太不值得。”

“值不值得璃影自己心裏清楚。”秀美的眉眼裏透出些許淩然恨意,字句冷硬如鐵:“奴婢只是恨,若奴婢留在夫人身邊根本不會出這樣的事。不過,夫人不必擔心,風水輪流因果報應,秦王這次走了就回不來了。”

我只覺心中被猛然錘擊,一陣頭暈目眩,勉強用胳膊支撐住眩然欲傾的身體,失聲叫道:“你說什麽?”

璃影斜身坐在床榻旁,道:“夫人昏迷了十日,對於一些事情不知情也是應當。秦王已於五日前起身前往涇州督戰。長久以來太子忌憚秦王手握重兵,便以戰前兇險為由向陛下上奏留秦王在長安協讚太子政事。秦王當日在涇州擬定的對抗薛舉方略中,不外乎堅壁不出,耗敵糧草,滅敵士氣。太子言之,這樣的守成方略有劉文靜和殷開山兩位將軍足矣,所以秦王才久滯長安不得返前線。但不知為何,前幾日竟從前線傳來唐軍有集兵布陣蠢蠢欲動跡象的消息,秦王請旨趕往前線督戰,到如今太子也不便阻攔,只好由他去了。”她說得風輕雲淡,仿佛只是在烹茶後閑庭信話,半分不關己事。

我將手覆在胸口,以此來平息裏面的洶湧巨浪,將襲向嗓眼的血腥之氣狠狠壓制下去,強撐著道:“我想見蕭笙哥哥,讓他想辦法來見我一面。”

風往塵香花將盡,簾卷西風,空剩當時月。月如當時,人如當時否?

人如當時否……

掌間一滴藍寶石耳珰,如星璀璨,卻是顆孤星。慢慢將手掌合上,感受著自掌心傳沁而來的涼意。雲中尋明鐺,一對一雙人。你能將已碎的寶石化作明珰,能否將疏離的感情重新拼偕完整。

天上星河,人間簾幕,長夜懨懨,空夢長安。

從前這是二哥的府邸,我久居深宮很少有機會來。自從嫁入秦王府,也還沒有好好到處看過。夜間安靜,水光山色浩渺來,猶落滿地霜華。舉目望去,茜紗宮燈暈染出緋紅的光影,猶如從天上灑下一地的珊瑚,嵌入瓊樓亭闕中。

行至一處,曲闌亭臺高築,如飛虹橫嵌天穹,門口卻有護衛嚴加防守。

思雨在我身後道:“夫人不要往前走了,前面是合意臺,沒有王爺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入內。”我隨意點點頭,便轉身要走。卻被身後的護衛叫住,他微微躬身道:“夫人可是想進去?屬下這就點燈。”

我望向合意臺朱墻深苑中蔓延出的零花星草,“不是不讓進嗎?”

那護衛笑道:“秦王早就吩咐過,若是楊妃想進,讓屬下們不必阻攔。”

微風吹過,卷帶著花葉窸窣亂響,空中有芬郁花香。我心中起意,挽過臂紗便想隨他進去,那護衛停在原地,仔細道:“夫人贖罪,秦王的命令只許夫人一人進,還請您身後這兩位姑娘在外面等著。”

我尚未說話,璃影已走到我跟前,道:“一路走來這些亭臺樓閣都大同小異,想這合意臺也不會有什麽新意。夜晚風寒露重,夫人大病初愈還是早些回去吧。”

我沖她安撫似的一笑:“沒關系,秦王弄得這麽神秘,反而讓人好奇。”

護衛拿來一盞鵝黃色的素紗宮燈交給我,開了門扉將我引進去。進了合意臺,空中彌漫的香氣愈加濃郁,這樣的香氣不似熏香沈郁,是浸著清風的欣怡溫甜。沐浴其中,有一瞬的假象會讓人忘了正身處王府內苑,不知李世民在這裏時會有怎麽樣的感受,會不會如我一樣呢。

腳步陡然停住,眼前的景象讓我著實一驚。晚風清冷,泠泠然吹過白色汪洋激起波瀾無數,那波瀾即是落在大片粲然綻放的百合花上,亦是落在我的心裏。

外面看到的曲闌瓊臺是流雲殿,它的前面修築了一座水閣,水閣的穹頂微弓,月光投下在地面攬出大片陰影。蜿蜒流淌而過的湖泊經過水閣,像是鍍了一層銀白月華,汩汩流過環繞著花叢。婆娑搖曳的花束倒映在湖水中,裏面還有我的影子。

我不能娶你做我的正妻,但我可以向你保證,自你之後絕不會再喜歡旁人……

我要和別人不一樣,以後就叫你瑤兒,這個名字只有我可以叫……

我曾夢想著能與心愛之人在一片百合叢□賞天地清明,雨雪霏霏……

滴答滴答,有水珠跌入湖中,激起細小流紋圈圈蕩遠。我摸了摸眼角,不知道自己何時哭了。

先前我還安慰自己,沒有什麽大不了,不過是一段記憶,我們的緣分早在三年前就已經盡了。直到此刻,我終於明白,那不是穿越三年歲月的鏡花水月,而真真實實刻在了我的心上,再也不可磨滅。

我走過架在曲湖上的主橋,來到水閣。從發髻剝下金簪,在魚鱗石雕琢而成的擎柱擇了個隱蔽位置一筆一劃刻下—我想你了,快回來吧。

多麽希望現在能下一場雪,這樣你就可以拉著我的手散步了。

窗牖前閑花碎落,芬芳遠送。芙蕖如翡翠一碧千頃,雲霞蔚蒸,如歲月靜如止水。

璃影從翠玉圓缽中拈出一些旃檀玉茭膏,小心翼翼地敷到面頰上。有清涼濕意輾轉輕柔地滴落在側頰的傷痕處,輕若浮雲剪柳。對著銅鏡還可見左頰微微紅腫,白皙膚色為底仍顯突兀。

見我側眸對著銅鏡出神,璃影又忍不住忿恨道:“下手也太重了,都十幾天了紅腫還沒消。”

玉茭膏中摻了珍珠和美人蕉,有著美人蕉的明艷瑰麗和珍珠的流光瑩潤,點在指尖清涼入滲。我不假辭色,只平淡問道:“那天我暈倒是怎麽回來得?”

一直站在身後未言語的思雨突然道:“是秦王將夫人帶回來得。那天雨下得那樣大,殿下回來時全身都濕透了,還將夫人牢牢護在懷中。”末了,她翼翼擡頭,細弱蚊蠅道:“其實,殿下待夫人也算不錯。只是不知道為何……殿下平時不是這樣得,從來都沒有見他跟哪位夫人紅過臉,更別說……”末音輕了,她兢兢地偷瞥我的臉色,抿了抿下唇止住了話語。

其實他一直都對我不錯,從前在太原時的相處雖然含了利用的成分,但待我也是周到得。與他成婚以來,除卻他的那些古怪要求,對我也確實沒得說。只是我想,這也許僅是他的教養風度又或許是性子裏的憐香惜玉使然,對於能入他眼的女子總是倍寵呵護得。我也只是他萬千姹紫嫣紅中的一個,沒有什麽不同。

若說有什麽不同……心中苦笑,指心撫上溫熱的傷痕。偶爾聽聞外界所傳秦王治軍極嚴,沙場點兵上至將領下到兵士,無一不心生畏懼。這些我都無從得見,只是見過他在王府中的樣子,一貫溫潤和煦,時時都不失涵養。那天,算上三年前的記憶,我從未見過他生那麽大的氣,那天的場景即便已過去多日偶爾想起還是不免心悸。他出手打我是因為氣我與蕭笙藕斷絲連還是僅僅因為我的行為觸犯了他的尊嚴和驕傲。

這樣的場景有很多了,看上去確實像存了幾分真心,但又是雲山霧繞看不分明,換做另一種解釋也說得通。從前的憶瑤可以不在乎,不理會,只將他當做高高在上的秦王甚至是計劃中的一部分,在深苑中安然生活。而今卻是不可能了,我不自覺地會想他,不是秦王,是世民,我的世民……可我又明明知道,我不是他的穆瑤,他又怎麽會是我的世民呢。即便是穆瑤,又何曾真正擁有過?

璃影見我神色迷惘,以為是被那些話觸動了心事,便對思雨道:“這裏不用你伺候,先下去吧。”

身後水晶珠簾泠泠響起來,璃影斂袖於腹微微躬身,碎步退了出去。

璃影娟細的眉毛擰起來,原本青黛濃麗的眉宇簇在一起更顯妍艷。她與我朝夕相伴,我卻甚少如此近而仔細地看過她。像一朵溢滿芬芳的胭脂花,仿佛微微一觸便能凝出露珠。原本是極嬌艷嫵媚的面龐卻因為素有的淩寒清肅的神情而顯得冷艷。這些日子總是見慣了她穿宮裝的模樣,竟完全記不得當日在江都行宮第一次見她時的樣子。

在我望著她兀自出神時,她已抓住我的胳膊,殷殷道:“我們離開這裏吧,這樣下去夫人遲早有一天會死在他的手裏。”

手指反覆摸索著犀玉梳子光滑潔凈的角面,不答反問:“璃影,你想家嗎?想回突厥去嗎?”

她身體微僵,似是沒想到我會這樣問。靜默片刻,簡約答了句:“想。”

秋寒料峭,空中已有了濃郁的蕭索之感。但秋陽卻依舊明亮妍艷,照在臉上還很溫暖。我閉上眼睛感受著帶著溫度的光輝在面上緩緩漾開。真羨慕她,還有一個可以想可以回的家。而我早就已經無家可回了,我的家就在這裏,是長安,是大興宮。大興宮輝煌依舊,可那早就已經不是我的家了。

山月不知人事改,猶照阿陽宮舊人。

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深宮囚籠裏的侑兒,千裏之外的殺父仇人,從前我總是將這些強加到自己身上。其實我心裏清楚,這不止是因為責任,更是要為自己活下去尋一個理由。

一覺醒來,我竟好似隨夢中人穿越歲月游歷了番,將剩餘的力氣消耗得幹凈,再也沒有勇氣去面對我的責任。我害怕,如果這些責任的盡頭是讓我傷害李世民,我該怎麽選。

好像讀出了我心中所想,璃影說:“如果公主願意,璃影的家就是你的家。我們一起回突厥,在草原上放馬、牧羊,白天可以對著藍天縱聲歌唱,夜晚可以圍著火爐數星星說心事,去過那種想哭就哭、想笑就笑的日子不好嗎?”說到最後她有些激動了,胳膊有力緊抓著我的手,以至綴在臂袖上的輕紗拂落了擺放在軒窗下的花瓶,花瓶順著桌案骨碌碌滑下去帶落了我壓在下面的絹帛。

花瓶降落未落之際,被身手靈敏的璃影俯身接住了。那片絹帛卻如片羽浮水般輕輕緩緩鋪展在地上,擊起一陣細小浮塵。

她俯身欲撿起來,卻在瞬間臉色驟變,彎曲的身子停頓在半空中,如滿弓的箭弦。

展開的絹帛上用細筆粗略地勾勒了一個人的輪廓,正是李建成當日在蕭府交給我的。

自我從昏睡中醒來便沒有再在絹帛上放駐太多註意,隨手置於花瓶底下,便將它遺忘在角落裏。而今因機緣巧合被重新翻了出來,璃影又是這番表情,看來有些本想避之不談的話也省不得了。

俯身越過呆楞的璃影將地上的絹帛撿起來,陽光透過素白纖薄的絹帛,似油漂浮在水面,上面鍍了一層金黃明暉。“你認識這個人?”我努力使自己的語氣平淡無波,卻不曾想到反是如此洩露了蘊藏的心事。

璃影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明艷濃麗的鳳眸如被層層花影包裹,看不清眼底的情緒。她忽然莞爾一笑,柔聲道:“夫人對如墨姐姐的事情向來上心,現下既然懷疑奴婢認識這個人,卻又為何如此漠然。莫不是有些事情您早就知道了,才能做到如此氣定神閑。”

我一楞,隨即笑說:“我都沒有說這個人是誰,你怎麽就知道他和如墨有關呢?”

璃影面容僵冷,雪白牙齒緊咬住下唇想要說些什麽。我已經將絹帛疊了起來,掀開紫銅熏爐璃木鏤花的蓋子放到裏面。原本懨懨的暗藍火光驟然起勢,素帛雪緞上沾滿了火星,瞬間便化作烏黑的殘垢。有風從窗縫下鉆進來,掃掉些許灰漬殘燼到地上,蹦蹦跳跳卷到很遠。

“我該早些將它燒了得,留著也沒什麽意義。”

見璃影瞪大了眼睛滿是驚愕地看著我,便道:“太子給我時我只是覺得他面熟,並沒有立刻認出來。只是出了蕭府見到天邊放起的紙鳶才如醍醐灌頂般恍然”,我轉身靜靜看向她妍麗眉眼,“烽火戲諸侯。璃影,你是單純地想給我買紙鳶,還是無影無形間為如墨設了一道催命符?”

猶如跳動的火焰終被撲滅,璃影反倒平靜下來,撩起前裾坐到矮木梨花榻上,仿佛在等著什麽降臨般溫和寧素。

我道:“你不必擔心,我剛想明白那個與你爭奪紙鳶的人就是畫中人的時候確實很恨你。但現在……我明白了,害死如墨的不是別人,是我,自始至終她都是為了我有口不能言,為了我左右為難,為了我最後甚至丟了性命。”

面前斑斕雲裳迅疾掠過,璃影霍然起身,眼底重燃跳動的火苗正不可置信地凝視著我,一字一句道:“你全都記起來了?”

一絲苦笑侵上面頰,聲音溫啞而透著慟愴:“原來你也知道,你們所有人都知道,唯獨我蒙昧無知,連陷入了別人的圈套都不知道。”隨即冷聲恨然道:“我果然低估了什缽苾,他到底是棋高一著。也只能怪我自己學藝不精,竟妄圖與狼共舞。所以到頭來也怪不得別人,只能怪我自己太蠢。”

璃影低聲道:“什缽苾王子對公主並非無情。來中原前他曾囑咐過我,宮闈中充滿了陷阱陰謀,若我察覺到絲毫危險,隨時都可以舍棄一切而盡全力保全公主。他只是有自己的底線,不想看到你和秦王再續前緣,若你有這樣的念頭,就……”

我眉宇橫斜,道:“就怎麽?殺了我?”璃影躲開我炙燙的視線,垂眸不語。我猶自說著:“我是與什缽苾有盟約在先,他可以左右我的行為,但他有什麽資格左右我的感情。我想與誰前緣再續,與誰恩愛偕老,與他又有什麽關系!”

心中的委屈、不平、悔痛化作尖利言語噴薄湧出。若不是什缽苾的謀劃算計,我根本不會來到長安,走入這太極宮,更不會再遇見李世民。忘憂即是忘情,我親手將那段戀情埋藏在記憶壘土的深處,就該與他從此天涯永離,終老不相見。命運何其殘忍,兜兜轉轉讓我們又陷入了它的圈套,終究逃不脫宿命的枷鎖,又綁到了一起。

現在我才知道,忘記真是一種幸福,若能永遠地忘記該有多好。

此生未了……原來我在為他跳這個舞的時候,竟已跳出了我們的未來。

掌心中脈脈流淌著濕涼,我驀地想起那日在蕭府時李建成眼底凜冽擷著殺意的寒光,腦中閃過一個念頭,讓我如於數重烈焰中煎熬翻滾,恨不得當下便拿起劍去與什缽苾拼命。

“什缽苾殺如墨不僅僅是防止她將從前的事情告訴我吧?他還想挑撥太子和秦王,讓他們自相猜忌自相殘殺。好歹毒的心腸!”

窗外秋風蕭索,吹動翩然垂下的柳枝疏疏斜斜。幻動的枝影落到璃影的臉上,使她的表情一時難辨陰晴。

垂在醉顏紅褥裙側的柔荑攥得緊,以至於青筋繃起在白皙如瑩玉的雪膚上,格外突兀。她深吸一口氣,仿佛極力隱忍著什麽,言語呵氣凝霧,依舊是江南小鎮閨閣淑女般軟語呢喃般清柔:“夫人沒有動過這樣的念頭嗎,當您還置身事外冷眼旁觀太子與秦王暗生芥蒂時?”

璃影的話仿佛一把利刃在我的心上劈開一道縫棱,將隱藏在裏面最黑暗的角落辟在陽光底下照射。長久以來,璃影總是默默地站在我的身後,她沒有卷入任何糾葛紛爭,她的職責只是站在我身邊,觀察我的舉動以此來揣摩我的心理。她了解我甚至勝過自己,有些毫微陰暗連我自己都不願承認的念頭,她都能盡攬心底。這樣的一個人,若不能成為與我摯心相交的知己,那該是一件多麽可怕的事情。

若不細想還沒意識到,我們在彼此的猜忌與提防中,竟已攜手走過了那麽多風雨。而今在這茫茫深苑中,亦只有她與我相伴,她知道我所有的秘密,所有我難以啟齒不堪訴說的秘密。也只有在她的面前,我才可以稍許松懈而不必擔心會因一顰一笑、一喜一怒而洩露分毫從而將自己置於險境。若周圍是怒嘯著的犀利狂風,那我們便是同處風心中的兩個人,相互攙扶著謹小慎微地行走,即便步履艱難可稍不經意竟也已走了這麽長的路。

除了她我還能信任誰呢?除了賭一賭我還有別的路可走嗎?

我起身走到她跟前,第一次心無雜念地凝看著她,第一次將自己的情感毫無保留地坦露,“璃影,我愛他,連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竟這麽深深愛著一個人。所以,我不想再傷害他,你幫我好不好?”她面上浮現出覆雜而掙紮的神色,‘幫我’意味著對什缽苾的背叛,我亦沒有十分的把握——我們數年的攜手與共能抵過她對什缽苾的忠心。但我有把握的是,若她現在答應了,那麽自此以後我必傾心相待,永不相疑。

她面上泛起笑容,神惘、溫馨,又透著苦澀。“第一次見到你還是在江都的行宮裏,那個時候我看出來你是很害怕得,可就是不肯示弱於人前。那種柔弱又堅強的樣子,竟讓我覺得很熟悉,又忍不住想要傾盡所有來保護。後來,王子將你托付給我,讓我竭盡全力地保護你。日子久了,自己竟也漸漸忘了這只是一項任務、使命,卻將它當成了人生的全部。太極宮真大,可我又覺得它很小,小到沒有一處地方可以待在那裏安心哭笑,小到沒有一個人可以完全信任地將心交付。這樣的日子我其實怕極了,我不怕死不怕痛,就怕在這樣的囚籠裏過一輩子。每當夜深人靜、輾轉難眠的時候,我就悄悄跑到你的床榻邊緊盯著你看,心裏想著,還有你,這個失去家國孤苦無依的小公主還需要我。這樣想心就會安定下來,就好像我還待在廣袤的突厥草原上,一擡頭就能看見純凈無垠的天和明亮閃爍的星星。給那翎公主送信那次,李元吉想要殺我,你毫不猶豫就擋在了我跟前。那個時候我就知道,你和那些高高在上的人是不一樣的。他們生來便受上天眷戀享盡榮華,怎會知道人心的可貴,可你是知道得,不知怎麽的我就認定你是知道的,雖然你從來都不說。”

這是璃影第一次在我面前說這麽多話,她說這些話時神情平和,仿佛是對著闊別已久的摯友傾訴衷腸,仿佛我們之間從未有過矛盾,有過猜忌。

我走過去將她抱在懷裏,感受那纖柔的身軀微微抽噎著,顫抖著,卻還在倔強地說話:“我願意……”言詞未成已經被漣漣低泣聲截斷,她覆在我的肩膀上流淚。這是我從未見過的璃影,即使身受重傷危在旦夕也不曾如此脆弱的璃影,此刻竟像個孩子執拗而專心地做著一件事情——要將所有積聚的委屈化作淚水流出來。

我安靜地聽她哭泣,心裏想著,我一定不會讓璃影為今天所做的決定而後悔。傾心相待,永不相疑是我給她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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